Chapter 7: 伤逝
三四月相接的时候,行人已经换上了娇嫩的衣裳。 乔遇匪载着文非穿行在望江路的黄葛树下,新叶被微风不断拍打。旧时的防空洞行人如 织,店主还是那些人,寒来暑往,年复一年,都没有变化。 二位少年开始臭屁地穿上新衣服耍帅,假装自己是模特明星。 文非洗了新的照片,重新塞进钱包。旧照片藏在新照片的后面,最底下的,还有小水晶 拍摄的,他从校门口走出来的踌躇样子。 乔遇匪走进来递给他一根烤肠:“你爸长得比你帅呀。” “胡扯。” 二人笑着闹着,又骑车回了图书馆。 盛夏之时,初见文非时只记得他一脸冷若冰霜,愁云难消;在春天来临之际,他的灵魂已 经恢复了大半,笑容也更多了。 “要向前看,向前才有出路......”出事之后,妈妈一直跟他说这句话。 他们对生活,对彼此,没有什么疑问,也不需要用爱情或友情的名义来相互制约。 对于自己在对方心中唯一的地位,二人都心知肚明。 只顾着大着胆子往前走,前方必然是锦绣前程。 期中考依然按照排名坐,乔遇匪不再张望进进出出的同学,因为文非就在自己这列最后 一排的位置。 周五下午最后一堂考试科目是英语,这是文非的强项,于是考前他格外轻松。 上厕所时他听同学说学校来了两辆警车,开到了高二教学楼地下停着,但没见着人。文 非出来往办公室瞧了瞧,整栋教学楼办公室的窗户,只有那一间被墨蓝色的窗帘藏了起 来。 他心里忽地生出一丝恐慌:“是来找我的吗?” 乔遇匪正从办公室里走出来,经过转角,手上还拿着上午考完的理综试卷,看样子又是 去对答案了。 文非赶在他要进班前拦下了他,拉他到阳台边问道:“办公室里有警察吗?” 乔遇匪小眼珠子滴溜溜一转:“啊,你不说我都没注意。之前抓的那个小偷关了俩月放出 来了,警察来跟学校的说一声,提醒我们要小心一些。” “哦。” “别管了,马上考英语。这次我可得冲一波一百四。” 这次英语,乔遇匪考得及其烂,烂到考试结束,文非从后往前收试卷时,竟然看到他作 文没写完! 乔遇匪露出一副被抓包的窘迫:“前面做的太细心了,做得有点慢。” 文非将试卷交给监考老师后,正想找乔遇匪算账,往他那处一瞧,就看见任老师正站在 教室门口。“文非,你来一下。”他招招手,又点了点乔遇匪的桌子:“小乔,你也一起。” 昏暗的办公室内,两位警察,两位班主任,两位少年,相对而坐,神色凝重。 “文非,你好,我们是XX监狱和XX警局的警察,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......” “您的父亲于今晨在里面,不幸......” “因突发心脏病......” “抢救无效,已离世......” …… 后面的话文非已经听不真切,耳鸣,胸闷,仿佛被丢进了宇宙太空里,无法呼吸。他紧握 着双手,没再抬起头。瓷砖上的斑点污渍忽大忽小,忽明忽暗。 他突然又开始急促地呼吸,整个胸膛如同海上的小舟,不断起伏摇晃。 怎么了,怎么每次事情在变好的时候,突然又毫无征兆地坏起来。 怎么行到山穷水尽之处,见到了阳光照在远处的村落一片祥和,走近一看却是一片焦 土。 为什么会这样。 为什么诺大的办公室内好像没有氧气,为什么我全身都开始发麻,为什么给我带来坏消 息的人,此刻又开始朝我跑来,仿佛要救我于水火。 乔哥,告诉我,为什么。 任老师慌了神,连忙跑去拉窗帘开窗户。 “别!老师!他不是缺氧,是呼吸性碱中毒。”乔遇匪见过的,小时候被妈妈带着去警局 上班,好多人争吵,好多人头晕目眩,倏尔倒地,都是这样过来的。 但这次不一样,这次他无法舔着棒棒糖,在旁边学习救人的方法。 他左手扶着文非的脖子,将他身子往后推,靠在椅子上;右手用力覆盖住他的嘴巴,看着 他几近涣散的眼神。 “阿非,慢慢呼吸,慢一点,没事的。” 乔遇匪的左手又慢慢向上,扶着他的脑袋,让他能看清楚自己。 “阿非,看着我。”他的声音带了些哽咽:“你是不是觉得手脚发麻?别被自己吓到了,你没 事的。” “慢慢呼吸就好。” 右手湿濡濡的,像他破碎的眼睛一样;而那柔弱的眼神,又像掌下的嘴唇...... 风浪逐渐平息在舵手坚定的目光中。 船员死里逃生,不得不面对海啸之后的残局:“带我去。” 警车如利剑一般,撕开柔嫩的春日,刺穿少年的青春。 二位少年坐在警车后座,班主任草草放了学,开车跟在警车后面。 文非打开手机,没有一条消息。他轻轻地,试探性地问了一句:“我妈妈呢?” “您的母亲听到消息之后晕倒了,在医院。我们的同事在陪同着。刚收到消息说她醒了, 目前也在往监狱走。” 文非没有答话,双手捏着手机,转过头看着窗外。 乔遇匪拍了拍他的腿,千言万语,难以诉说。 监狱停尸间外,姜来女士看着自己的儿子远远跑来,立刻收起了泪花,挺起了胸膛。 她用丝巾擦了擦文非头上的汗:“阿非,坚强一些。” 裹尸袋拉链的声音,像火车行驶经过老化的轨道的声音。 裹尸袋里面的躯体,带着一抹不甘的微笑,好像只是打了个盹儿,好像还会活过来。 乔遇匪一直站在他的身后,每一次文非身体的摇晃,都让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是他 忠诚的侍卫,是围绕他飞行的卫星。“阿非,你先出去吧。妈妈跟爸爸说会儿话。” 文非点了点头,关上门的那一瞬间,屋内响起了母亲嚎啕大哭的声音。 文非呆呆坐在走廊冰冷的铁椅上,埋着头,不讲话,也不哭闹。 忽地,一两滴鲜血滴到了地上。 乔遇匪连忙抬起他的下巴,只见鲜血不断从他的鼻孔里翻涌出来。 “阿非,你别吓我。”他连忙示意身边的人拿湿毛巾:“阿非,你哭出来吧,哭出来会好些。” 文非此时仿佛痴傻一般,一脸茫然无知,只会眨巴着眼睛,任人摆弄。 当乔遇匪拿着粗糙的毛巾为他擦去脸上的血迹时,他忽然挤出一个微笑,说道:“我没 事。” 乔遇匪停下了手上的动作,随后眼泪滴到他的脸上,好像要来帮忙,为他驱开那讨厌的 红色:“说什么没事?”他又开始擦了起来,动作有些粗鲁:“能不能别再说自己没事。” “能不能真的没事。” 往日他笑起来,眼睛忽闪忽闪的,像黑夜里的星辰,如今却藏满了委屈和心疼。 母亲擦干眼泪出来,心疼地摸了摸他被染红的脸颊:“阿非,乖,去看看爸爸。” 文非点点头,直起身...... 他忘了自己如何迈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走近,往日的和睦画面不断在脑海里浮现。 父亲曾经的所有期望,赞美,鼓励,此刻都成为了剥夺他眼泪和生命力的利刃。 爱,曾经代表着美好,此刻却成了情绪的负累。 “爸爸,如果我们一直留在那个小地方,该多好?” “如果我们没有贪图权力,名誉,金钱,现在是不是会不一样?” “我也是有罪的,比起你,我的罪孽只深不浅。你已经得到了审判,付出了代价,而我却 侥幸逃脱......” “为什么没人来审判我?优渥的生活,不是大家一起过的吗?” 他哭得几近昏死过去,可推开门,面对大家时,他又和自己的母亲一样,收敛了情绪。 仿佛,有罪的人不应该哭泣。 那个周末过的格外快,文非辗转于殡仪馆,火化场。辞别了班主任和乔遇匪后,和自己 的母亲回到了老家。 乔遇匪顺道看望了自己的父母,说了他自己知道的前因后果。不料父母只说:“以后少和 他接触一些。”而后将他送回长源区,不欢而散。 一整个学习周,乔遇匪背后的位子都是空的。偶尔有人顺路坐一下,都会被他赶走。 天气渐渐炎热,学生们都换上了短袖校服,可在他身边,一切都变得低气压起来。 窗外的青苹果树花开的正美,可无人欣赏。钢琴也落了灰,可无人在意。 乔遇匪不断翻看手机,刷新和他的聊天记录,无人回复。 他终于耐不住性子,叫了朋友作眼线,偷溜进办公室,通过请假条找到了他留下的地 址。之后买了车票,几经辗转,到了他老家。 公车一路蜿蜒,树荫时密时疏,乔遇匪看着窗外的景色,看着匆匆而过的行人,生怕错 过了他。 找到文非的家并不是多费力的事情,只需要沿着一路的黄纸钱走就好。道路今天有座红 瓦白墙的房子,还未走进就能听到姜来打电话的声音,音色时而恳求,时而坚定。 他叩响了朱红色的大门:“阿姨您好,我是乔遇匪,我来找文非。” 姜来惊了一下,随即和颜道:“谢谢你还来看我们。”她指了指远处的山坡,一个小土堆前 面蹲着一个小白点,面前是燃烧的火堆:“阿非在那里。他父亲入土三天了,他一起床就 在那前面蹲着烧纸钱。” 姜来说:“让他继续烧着也好,我们明天就走了,他正好返校上晚自习。”“我还记得我父母去世的时候,来送葬的人带着悼礼,多到整个村子都站不下......” 乔遇匪穿过泥泞难行的山路到他身边蹲下,拿了一摞纸钱,一片一片撕开,丢到火堆 里。 “叔叔你放心吧,我会照顾好阿非的。” 泪水从他深邃而又疲惫的眼里钻了一滴出来,随即又被他连同汗水一道悄悄抹去:爸爸 ,如他所说,放心吧。 农村的空气中夹杂着桃花,梨花的味道,还有被灌溉的土壤散出的肥料味。偶尔香一阵 ,随后臭一阵;不和谐的东西也被逼着在一起。 夜里,农村的天空被繁星点缀。乔遇匪坐在屋内的床上,回复手机上的讯息。屋外,姜 来和文非偶尔说上几句话,更多的是和黑夜一样漫长的沉默。 “其实你爸爸走的时候,手上还捏着我们的全家福。照片背面是他画的你那年去X国的样 子。”姜来叹了口气:“他的意思是让你去X国,到死都想。” 文非没回答,只说:“我爸没有心脏病。” 姜来摇摇头:“有还是没有,这真的重要吗?阿非,你从小到大应该也知道这世界是什么 样子的。”她继续说:“你记好了阿非,你的任务是出国,不是去追求什么真相。” 月上枝头,二位少年躺在一张床上,久久无法入睡。 乔遇匪说:“阿非,我已经好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,你能跟我讲讲话吗?” “你说出来或许会好一些呢?” “其实大家都很想你,老八,赵云,老师们,还有那些女生......” “你不在的这一周,好多人往你抽屉里塞信。大家都很担心你,在等你。” 文非侧过身子,对着墙将自己蜷缩成一团。他厌恶逃避一切的自己,但又不知如何面 对。过去的一周,他无数次挂断所有人的电话,拒绝阅读所有人的信息,但唯独将他的 信息看了又看,唯独希望他能在身边。可真到那人就在眼前,却又怕了。 乔哥,你如果知道当初我的耀眼都是偷来的抢来的,你会不会也觉得我十分不堪? 乔遇匪也侧过身子,不过是正对着他的后背:“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吗?那个 时候我在想,你这个人可真装啊,只会摆冷脸,白有一身学问了。” “后来和你熟了,我觉得你常常冷着一张脸,对别人没什么表情,也挺好的。” “但现在我又觉得不好了,因为你对我也没有什么表情了。” 乔遇匪慢慢说着,像在讲故事:“你不觉得我们的名字很有缘吗?我们的名字在同一首诗 里,非又在匪这个字里。” “或许我是一个比较迷信的人,因为我从小被爷爷奶奶,外公外婆轮流带大,虽说爷爷是 军人吧,但奶奶还是比较迷信的。” “我爷爷奶奶......” 文非默默地抽泣,曾经宽阔的后背如今在月光下看,好像一条麻绳似的。 乔遇匪离他近了一些,左手穿过枕头,手臂环着他的脖子;右手在黑夜中摸着他的脸颊, 为他擦去眼泪。 神爱世人,是来源于悲悯众生苦楚。而我对你就实在难以言说了,因为我甚至不清楚, 这是不是爱。 乔遇匪试着有节奏地拍打他的手臂,学着自己爷爷的样子,唱念道:“黄葛树,黄葛桠,黄 葛树下是我家......” 文非渐渐平息下来,转过身子,将自己塞进了他的怀里。 乔遇匪的心跳漏了一拍,而后立刻急速跳动,就快要跳出来。他清了清嗓子,随即又念 道:“黄葛树,黄葛桠,黄葛树下是我家......”不过这次更像是为了安慰自己,为了让自己 平复情绪。第二天清晨,赶在燕子叫醒他们之前,姜来先推开了卧室的门。 那时,文非正枕在乔遇匪的手臂上,整个人被他护着,睡得很踏实...... 姜来捂住嘴巴,随后又欣慰地笑了,最后掏出手机,为二人拍了张照片,掩上了门。 回到学校后,文非看着大家没有丝毫变化,竟也有些瞬间觉得一切都没有变。 期中考试乔遇匪考砸了,第一的宝座拱手让人,据说各科都很好,就是英语拉了后退。 左姨也不负众望地骂了他一周。而文非中规中矩,还是徘徊在第十名上下。 乔遇匪父母的来电越来越频繁,之前一周两三次,现在几乎是每天一次,旁敲侧击让乔 遇匪离文非远一点,就差表明他是贪官的孩子。 乔遇匪突然问:“爸,妈,你们审理了那么多官司,办了那么多案子,是更主张除恶务尽还 是猎杀不绝?” 父亲沉默了许久,回答道:“非要二选其一的话,其实法律是更主张猎杀不绝的。我们希 望社会能将人往‘善’的方向指引,因此监狱才会以‘改造’为目的,而不是惩戒。” 乔遇匪回答:“原来我那天的回答是错的......” 文非的身子越来越消瘦,每次拉他吃饭,他也吃不了几口。终于四月中的一个早晨,文 非因为低血糖晕倒在地。那之后,乔遇匪就和爷爷奶奶串好了口供,以应付父母的检 查。他搬到了文非的小公寓住,住在房东为了多赚钱,将阳台封起来改造出的一个小房 间里,学着“煲汤”,也学着爱人,只盼着他能活下去。 文非晕倒之后的第二天,左姨在讲台上说: “马上五四青年节了,本来我们一班是不参加,要专心复习的。但是呢,我们想着你们高 三也参加不了,所以有意愿的同学可以到班长那里报名。” 乔遇匪自豪地举起手:“我,我报名,我要参加。” 左姨笑了笑:“行,那你自己找人组队吧。” “阿非,我找阿非和我一起参加。”他站起来指了指后面撑着脑袋,静静看着他吵吵闹闹 的文非。 “好啊,那你自己问问人家愿不愿意吧。” 文非不愿辜负大家的“演技”,点了点头:“愿意。” 在他晕倒的第三天,二人回家的时候,一开门,发现母亲做好了一桌丰盛的饭菜,留了 张字条,离开了。 字条上写着:“小乔,谢谢你照顾阿非。阿非,妈妈永远爱你。妈妈本想留下来陪你们吃顿 饭,可是工厂忙,我得赶回去。希望你们两兄弟可以好好照顾对方,也照顾好自己。” 乔遇匪有些惊讶:“你妈妈知道我住在你这边吗?” 文非将纸条塞进钱包,声音又带了些哭腔:“嗯,你来的第一天我就说了。因为当时左姨 打电话告诉她我晕倒的事情,我不想让她太担心。” 在出租屋的日子里,文非常常看着他发呆,这习惯一直改不过来。以至于到了课堂上, 他依然会盯着前面的人的一举一动,半天不动弹。 那个周末,在音乐教室里,乔遇匪正在一边写试卷,一边为五四青年节表演什么节目伤 脑筋;文非则在一旁弹着沉静的钢琴曲。 “这曲子真好听,有些理性,又有些忧伤,是什么曲子?” 文非弹完最后几个音符后:“混弹了几首,比如《O Come, O Come, Emmanuel 以马内 利来临》,还有马勒的一些曲目。” “为什么弹这些?” “想到了之前看过的一本书叫《窄门》,当时看的时候不懂,现在慢慢能理解其中的一些 句子。”他又说:“但还是觉得扭捏。” “你讲讲书里写的什么内容?”乔遇匪放下手中的笔,撑着脑袋看着他。他用力描述他觉得晦涩难懂的感情:“一对爱侣,因为对宗教的信仰,对自我的约束,选 择用灵魂和精神去爱对方。” “这不是很好吗?” 文非手指拨弄了几个音符:“我不太喜欢。”他说道:“书里说:你们要努力进窄门,因为宽 门和阔路引向沉沦,进去的人很多;然而窄门和狭道却通向永生,只有少数人能找到。我 的理解是,窄门通往幸福,只有少数人才能获得幸福。” 乔遇匪看的他粉色的嘴唇不断吧嗒吧嗒,觉得可爱,也觉得无比幸福,于是笑了笑说: “阿非,这对我们来说确实太难理解了。” 可是,我们无需去理解一份感情。就像我们不用去理解青苹果的酸涩,也不用理解桂花 的沉醉。花开花落自有时,但那棵树一直都在那里。 有了树,花朵才能体会到时间。 文非开始尝试着自己做些什么,偶尔切了手,偶尔又摔了碗。乔遇匪跪在沙发上看厨房 里的他手忙脚乱,笑得都直不起腰来。 “好了好了,你别弄了,明天下了晚自习,咋俩泡面都没碗装。” 文非有些丧气:“我只是想为你做些什么,总不能一直让你照顾我。” 乔遇匪不愿瞒他:“好吧,小爷我就勉为其难地告诉你吧。其实这几周你喝的那些汤汤水 水的,全是我骑车回家打包的!” “好啊你,敢逗我。我还以为是你自己做的呢!” 乔遇匪笑得直打滚:“没有啊,我就每次拿回来倒在锅里热了一下......” 少年永远不希望时间就停留在此刻。他们只会在往后的无数个梦里,回到这一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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